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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 | 柯诺
今年金鸡奖热闹落幕，在万众瞩目的奖项揭晓与红毯星光之外，有一部国内众多影迷热切期盼的重磅新片终于亮相金鸡，完成中国首映——梁朝伟主演的首部欧洲电影《寂静的朋友》。
在金鸡国际影展的28部展映新片中，《寂静的朋友》获得媒体场刊的最高分。此前，该片斩获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新锐演员奖以及由国际影评人协会颁发的费比西奖，也拿下ICS场刊最高分3.8分（满分5分），目前豆瓣评分高达8.7分。
这部年度口碑领跑的艺术佳作由匈牙利名导伊尔蒂科·茵叶蒂执导，她以超现实主义风格闻名世界影坛，曾凭借《肉与灵》获得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她也多次来到中国，曾担任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评委，出任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评委，这次则携新作来到金鸡影展，同时出席大师课，与戴锦华对谈。
在对谈中，戴锦华形容茵叶蒂拥有一个神奇的“脑洞”，“她的作品并非在想象与真实之间不断游走，而是在她的每一部电影中，都创造了一种只属于电影的真实”。
《寂静的朋友》同样展现了这种神奇的“脑洞”。除了人类主角，电影偏离人类中心主义，将德国马尔堡大学里的一棵1832年的银杏树塑造成主角，去探索植物的“脑洞”。
这棵寂静的银杏树矗立百年，见证了三段不同时代、同一空间里的故事：1908年，这所大学接收了第一位女学生Grete；1972年，年轻人Hannes受暗恋对象的托付照顾一株天竺葵；2020年，香港神经科学家Tony因为疫情困在学校，偶然开启植物学领域的新研究。
在金鸡影展期间，1905电影网《对话》栏目在厦门专访导演伊尔蒂科·茵叶蒂，在她的引领下走进关于这部电影奥秘的更深处。
上世纪70年代正值茵叶蒂的青少年时期，她说这是一个充满各种开放经历的时代，人类的感知也充满变化和拓展，她在当时对人们所做的植物交流实验很感兴趣，这是电影创作灵感的来源。
为何选择三个具体时间点来构成叙事，她解释：“要在长片的时长里让人感受树的生命，这种非常不同的时间概念，必须从一棵树的生命历程中选取样本。而我选择这些特定的时刻，是因为每一个时刻都是一种转变，这种转变体现在我们如何感知世界，如何在世界中感受自我。它始终反映着我们与自然、植物以及现代人类世界的关系。”
对比她以往执导的作品，茵叶蒂不认为《寂静的朋友》有一种更新的探索，比如前作《吾妻之话》背后的思考，从表面上看这是一部年代爱情故事，但电影的核心都是一样的——关于连接的困难，对连接的渴望，以及对连接的碎片化、不完整性本质的接纳。
“寂静的朋友”指的是银杏树，也指向梁朝伟饰演的科学家教授Tony，他的孤独与寂静源自导演本人的性格底色。
谈起和梁朝伟的合作，茵叶蒂坦言这个角色是为他量身定作。她最早通过电影《重庆森林》认识梁朝伟，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非凡的存在感”，她需要通过梁朝伟的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和他的存在感，让我们去猜测这个角色沉默里的汹涌。
茵叶蒂透露，她在《寂静的朋友》的剧本扉页上写下这样一句话：“我们一直在产生幻觉，当我们对彼此的幻觉达成一致时，我们称之为现实。”这或许就是她创造“一种只属于电影的真实”的方式，是打开这部电影理解窗口的钥匙之一。
期待影片早日引进、登陆国内大银幕，让我们一起汇聚彼此的“幻觉”，抵达茵叶蒂所定义的“现实”。
【对话】
1905电影网：为什么选择拍摄一棵银杏树？
伊尔蒂科·茵叶蒂：电影里的所有人类角色都是外来者，我也想寻找一棵外来的树，而银杏是最典型的例子。它们曾经遍布全球，大约在600万年前濒临灭绝。300多年前，欧洲旅行者们将银杏从中国和日本的一些地方带回欧洲，由此开始了银杏在全球城市的大规模繁衍。在当时植物园的所有植物中，银杏树还是一个异类，是几乎灭绝的陌生者。
顺便说一下，这是一部非常感性的电影，银杏的性别特征非常特别，在电影中也有所展现，它在某种程度上比我们想象的更接近人类或哺乳动物，这是拍它的一方面原因。
1905电影网：拍一棵树困难吗？现在电影是否找到了最佳的视觉语言去描绘这棵树？
伊尔蒂科·茵叶蒂：是的。我们和摄影指导格尔格利·帕洛斯花了大量时间去探索，如何才能将这样一个没有面部的三维生命体真正地呈现为主角。毕竟，我们是通过面部与所有动物建立连接的，所以这非常棘手。
我们不想使用自然纪录片中那些在视觉上非常先进和吸引人的技巧，我们希望更简单、更透明。即使展示树或植物的视角时，也从不忘记这是一部由人类制作、给人类观看的电影。
比如，当展示植物与人的连接时，使用与拍摄人和人时相同的镜头和构图。这是一个观众未必能意识到的技巧，但在情感上，你会更愿意去关注那棵树。然后就是通过焦点的变化，如果焦点拉到树上，画面中的人就会变得模糊。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不同的视角：人只是树的环境中的一个元素，并不那么重要。
还有就是离开地面，因为人类的视角总是停留在地面，为了观察并展示树的其他维度，需要进入树冠内部，感受树冠，摄像机必须动起来。我们在不同季节花费了大量时间，利用升降机去探索树的顶部，寻找富有表现力的瞬间。
1905
电影网：电影里的女学生Grete、年轻人Hannes和教授Tony，这些主角身上是否有您自身在经历、情感等方面的投射？
伊尔蒂科·茵叶蒂：Hannes这个人物和他的生活其实是以我丈夫为原型。Grete代表着每一个即将踏入这个世界、受到阻碍的年轻人，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有两种选择：要么感到受伤和愤怒，要么无视环境的阻力，默默找到自己的路。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个年轻学生都是Grete。
而Tony的那种孤独感，表面沉默、内心涌动真的非常像我，我从童年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它塑造了我，我喜欢独处，也非常渴望与他人建立联系。孤独的美妙和困难之处，我都非常熟悉。
1905电影网：纵观全片，男女角色之间的关系有一种动态变化的过程，从最早女性受到环境束缚，到男性受到她们的引导去做实验，这些情节背后是否传达了您对性别权力结构的观点？
伊尔蒂科·茵叶蒂：这部电影横跨了20世纪，我想要展现的是截然不同的时刻，对现实的不同看法，其中最简单的途径就是展现女性地位的变化，因为这正是那个世纪里非常明确发生的事情，这只是我们展现时代变迁众多方面中的一个，但你说得对，这是一个重要的方面。
对于Grete，我喜欢她没有被这种阻力压垮，也没有对其做出反应，而是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这就是她的力量和独立性，她找到的是科学、实验和探索。
在第二个部分的1970年代中，Gundula也在实验，这是贯穿整部电影的一个重要线索，所有人都在尝试新事物，但不知道最终结果会怎样。她是个坚强的女孩，比Hannes更自信，她也必须去证明，表现得非常有活力，因为她必须向世界展示她拥有这种力量。
至于由蕾雅·赛杜饰演的Alice，她和Tony都是在各自领域都备受认可和赞赏的科学家。年长的男性科学家主动向这位女性科学家寻求指导，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了。
我们也可以不谈女性，比如谈谈电影中不同时期的草。
在1908年这部分，我们把草修剪得很短，在草地周围设置小栅栏，没人走在草地上，这是一个很小的细节，却体现了一个非常严格和守纪律的世界。当来到1970年代，第一个场景，我们就把摄影机放在草地上，草长得很高，还有小白花，非常野生，这概括了那个时代的特质。
这两者之间的对比，体现了在70年代的人们是如何对待自然、对待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观点以及如何度过他们的人生。
1905电影网：最初通过哪部电影认识梁朝伟？他塑造的哪些角色形象让您觉得他能饰演教授这个角色？
伊尔蒂科·茵叶蒂：我看他的第一部电影是《重庆森林》。他具有一种非凡的存在感，一种异常丰富的存在感。正如银杏来自远方，另外两位人类主角也是外来者，这位教授也必须来自远方，我其实是为梁朝伟写的这个剧本。
在封锁期间，他是独自一人。我特意在剧本中安排了一位德国管理员作为他的伙伴，那个脾气暴躁、不说英语的家伙，这样他们之间的沟通就会像与植物或婴儿沟通一样困难。其实我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出色的演员，我更需要的是一个内心有秘密和丰富内涵的人，尽管表面非常平静和克制。
实际上，影片只有一个时刻展示了一点这个人物的内心，那就是他在做实验的时候，他把脑电图仪戴在头上，听着音乐，因为想记录下当情感被触动时他的体内会发生什么。 通过那段音乐，我想是唯一一个时刻，可以稍微展示一点这个人物内心的情感和激情。除此之外，真的只是通过他的眼睛和他的存在，让我们猜测在那沉默背后有多少东西。
1905电影网：梁朝伟有一场在雨中的裸戏，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段落。在写剧本时就确定了吗？拍摄是否顺利？
伊尔蒂科·茵叶蒂：这是剧本原有的一部分。他对此完全没有丝毫问题，因为他理解这个角色的弧度，这是一段特定内心世界的终点。从他最初透过空荡荡的大图书馆的窗户望向花园开始，通过发现那棵树、去探索花园，然后开始实验，所有这些经历都逐渐累积，最终抵达了这个时刻。
1905电影网：电影中的摄影师有句台词说“摄影是探究现实的脆弱本质”，这句话是否也能代表您对电影艺术本质的看法？
伊尔蒂科·茵叶蒂：我的剧本扉页上有一句引文，来自一位神经科学家，他也是教授这个角色的灵感来源之一。这句话是这样说的：“我们一直在产生幻觉，当我们对彼此的幻觉达成一致时，我们称之为现实。”所以实际上，我们是从内向外去创造周围的世界，而不是从外向内。
在70年代我还是青少年时，有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是美国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写的《作为一只蝙蝠是什么样？》，他说：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是如此不同。而在这部电影中，我从未想过要告诉观众一棵树在想什么或者任何拟人化的表达。我只是想让这些人类主角认识到这个不同且复杂的生命体和这个复杂的世界，他们借助了一些非常笨拙的交流工具，隔阂依然存在。最重要的是去承认他者，承认他者世界的丰富性与同样复杂的本质。
1905电影网：听说您是游戏爱好者，曾经想执导游戏改编剧集《最后生还者》，这是真的吗？
伊尔蒂科·茵叶蒂：我很喜欢玩游戏，但我认为不应该把游戏改编成电影。不过如果有人要改编，那么去执导会很有趣。我想拍《最后生还者》，只是因为这是一款非常电影化的游戏。但它也不是我最喜欢的游戏，我更喜欢的是开放世界游戏，在规则中创造自己的故事线。
1905电影网：在《肉与灵》之前，您有十多年没有拍电影。重新回归后，更希望拍出什么样的电影？
伊尔蒂科·茵叶蒂：我的作品从不与前作做比较，只是盲目地朝下一个感兴趣的点前行。所以，我在8年前拍了《肉与灵》，之后拍了一部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的电影《吾妻之话》，紧接着拍了这部。和每个电影人一样，我只能祈祷有机会拍下一部，要获得资金拍成电影并不容易。所以我无法说更多了，就祝我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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